致一位漆艺师傅的信

——三论漆画的开发

乔十光

X师傅：

    在京收到您的来信，因带同学来福州实习，未能及时回复，请原谅。几天来，我们连续参观了三家漆器工厂和两个研究所，像去年在您厂一样， 又一次为我国悠久精湛的漆艺传统所感动。它是我们开发现代漆画取之不尽的无价宝藏，我还拜会了许多朋友，有的是厂长，有的是设计人员，有的是工人师傅，其中还有我的老师们，二十余年前，他们曾耐心地传授给我漆器的工艺技术。他们和我的关系就像您和我一样，既是师徒，又是朋友。大家见面，无所不谈，谈话的中心总是离不开即将举行的“中国漆画展”，谈得很投机、很尽兴，但他们和您厂的情况完全一样，对在工厂发展漆画，仍存在不少的忧虑。几天来，我一直在思索这方面的问题。现就您提到的几点，谈谈我的看法。

   首先，漆画到底是绘画还是工艺美术? 漆器工厂为什么要搞漆画? 这样的问题，我早就听到过，一个漆器厂的厂长就说，漆画是绘画，是画家们的事，是艺术院校的事，和工厂无关。在我们工艺美术学院，也曾有人主张不宜提倡漆画，因为它是绘画。而社会上有的画家则认为漆画是工艺美术，不是绘画。据说在第六届全国美展的筹备会上，就曾有人不同意把漆画列为一个独立的画种。这些来自不同方面的意见，恰好说明了漆画特具的双重属性：它既是绘画，又是工艺美术。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主观愿望，而是客观存在。世界上存在绘画，也存在工艺美术，难道就不能存在既是绘画、又是工艺美术的漆画吗？科技界有边缘学科，文化艺术领域不可以有边缘学科吗? 一切都不要从概念、定义出发，而应该从实际、存在出发。打破了工艺和绘画的界限，具有工艺和绘画双重属性的漆画，就是客观存在，我们不妨再具体分析一下它的双重属性。

    先说漆画的绘画特性，它已做为一个画种独立存在，这似乎没有必要再费唇舌了。其实不然，现在也还有人不把它看成绘画，或者勉强地把它看作为雕虫小技的“低等绘画”。说来也怪，作画可以用油彩、画布、毛笔、宣纸，为什么不可以用漆彩、漆板呢？作画可以泼墨、泼彩、镌刻、拓印，为什么不可以镶嵌、雕刻、研磨呢? 仅仅局限于某一种格式、某一种技巧、某一种材料的艺术观念，在今天已显示出其历史的局限性。而不拘一种形式、不拘一种技法、不拘一种材料的现代漆画，不仅拥有一批艺术家，而且还创作了相当多的表现时代生活和个人思想感情的作品，它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艺术作品，这是我国7000年漆器艺术传统发展到今天的重大收获。这就是事实，这就是存在。

    再看漆画的工艺美术特性，这也是客观存在。不仅是由于漆画脱胎于漆器，有其工艺美术的传统性和概念上的习惯性，更重要的是由其生产制作的工艺性所决定的。其次，还表现于漆画在功能上便于和实用相结合而成为装饰艺术，如壁画、屏风、挂屏、挂盘的装饰，仍然是漆画的用武之地。因此，漆画不仅是纯艺术，还是实用的、装饰的艺术；不仅是绘画，还是工艺美术，有时甚至还可以说，漆画仍然是漆艺的一个品种。正因为如此，“中国漆画展”将由轻工业部工艺美术总公司、经贸部工艺品进出口总公司、中国漆器质量管理协会、中国美术家协会和中国美术馆等五家联合举办。这么多的部门都来关心漆画的发展，扶植漆画的成长，真是漆画的幸运。

    我这样说，如果言之有理，那么在漆器工厂开发漆画这一品种，就是自然而然的了。

    您提的第二个问题是，漆画能不能结合生产？记得一位漆画家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，一位领导同志说，最有名的画家的画稿加上最有名的工人师傅制作，就是最高水平的漆画。当时曾引起我们哈哈大笑。因为漆画的创作不是机械地复制名家的原作，更不是一个简单的公式。但今天再仔细想想这位领导的外行话，并非完全没有道理，它至少提出了画家和工人合作问题。一般情况下，艺术品的生产是个体劳动，哪有工人参与的道理？但漆画的制作具有工艺的特点，除了画家自己设计、自己制作之外，也可以画家和工人合作。当然，这种合作是有条件的：画家要了解工艺的知识，工人要有一定的绘画修养。这样的合作，才是有成效的。

    我之所以在不同场合多次提到画家和工人合作、漆画和生产结合，还在于它的实践意义。因为一幅几十平方米的漆壁画，如果由设计者一人完成，几乎是不可能的，不仅时间有困难，造价也不允许。所以，由工厂生产、和工人合作是唯一的途径。对于一些小幅漆画来说，要想和人民的生活相结合，大量陈列于宾馆的客房，也必须降低成本，因此，在工厂生产一定的批量，也是可取的。

    您说，你们那里有一位漆画家担心漆画结合生产，会把漆画搞滥，因为漆画是艺术品，不是商品，如果把漆画的名声搞坏，对漆画的发展是不利的。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。但说漆画不是商品，却值得商榷。漆画是艺术品，但艺术品和商品并不是水火不容的。当然，商品不一定是艺术品，但艺术品却可以是商品。我国文人往往有一种清高的观念，明明卖钱，却忌讳说是商品。你的作品要传播，要普及，要为广大人民群众所享用，不通过商品流通的形式又怎么行？至于担心漆画会搞滥，我看关键不在于批量生产，也不在于是不是商品，而在于设计。制作水平当然也是产品质量的一个因素，但不是决定的因素。而且一般来说，工人师傅由于长年累月地从事工艺生产，操作技术是非常熟练的。设计中的缺陷不足，是不能怪罪于制作的。我在工厂看到仿马王堆漆器的产品，在钙塑胎上涂上不需打磨推光的黑漆，再丝网印上朱红色的图案，省工省料，批量生产，物美价廉。相比之下，某些设计人员的漆画，尽管是自己设计、自已制作，但由于设计不成熟，对漆画的工艺技术又不熟悉，效果并不理想。所以，我也仿效那位领导，列了一个公式：不好的设计加上不好的制作，等于最不好的漆画。因此，我认为，漆画的生产不管是工厂的精工细作，或是批量的流水作业；不管是高档的艺术品，或是低档的商品，只要狠狠地抓住了艺术设计这一关，它们都有自己的位置，都有自己的市场，工人不仅是漆器的制作者，也可以是漆画的制作者。工厂不仅可以生产漆器，也可以生产漆画。对此，我想您会赞同的。

    您关心的最后一个问题：漆画有没有出路？

    我的一个学生在给我的信中抱怨他们的厂长不支持她搞漆画，怕漆画没销路。这位厂长的忧虑是可以理解的，经济效益对企业来说，的确是一个实际的问题，也是大家所共同关心的。对此，我也有些顾虑。这次筹办“中国漆画展”是为了开发新产品，是为了给企业找出路，如果一阵风过去就完了，岂不是劳民伤财，给企业造成损失? 但我继而又想，路是人走出来的，走新路难免有走错路和走弯路的时候，只要随时注意改正就是了。对漆画的前景，我一直非常乐观。现在，国家正在大力发展旅游业，有的外宾说我们是“没有旅游纪念品的国家”，植根于民族土壤的漆画艺术，不正是可以大作文章吗! 各地相继营建了许多宾馆，每个宾馆都有成百上千间客房，漆画不也可以大显身手吗！中国的壁画，方兴未艾，目前多采用陶瓷材料，画家和观众也想换换口味，漆画不也可以占有一席之地吗！还有，目前室内装饰也是热潮，漆画作为室内装饰的一部分，不是可以大有作为吗! 门路是有的。只要我们从长远着眼，从开发的立场出发，做到价格合理，以普及为主，积极地与建筑师、美术家合作，欢迎美术家以不同的形式参与漆画的开发，这样，我们不仅会找到出路，而且还会越走越宽。

    以上意见，不知当否，还有待于实践的检验，并请您指正。祝你们在创作上获得丰收!

乔十光  1986年1月

注：此文198年2月发表于《中国工艺美术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