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漆画的开发

——在中国漆画展第二次筹备会上的发言

轻工部工艺美术总公司委托中国漆器质量管理协会召开“中国漆画展”第二次筹备会，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，多是漆器行业的企业家、工艺师和漆画家。在这个会上，我想就漆画的开发，谈几点意见。

一、漆画要和宫廷艺术的“富贵”观念决裂

中国的现代漆画，突破了工艺美术的范畴，进入了绘画领域，成为一门新兴的画种，是近年来的事。大家知道，我们祖先早就用漆来装饰瑟、盘、奁以及屏风、挂屏等，也就是说，中国早就有了漆画。古代的漆画和现代的漆画，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?不可否认有继承，但更重要的是变革。漆画不是把传统的屏风、挂屏陈列在现代的美术馆，而是自觉地利用漆的材料和技术，表达现代人的生活和感情。不仅仅是从实用性的器到欣赏性的画的变化，更重要的是观念上的根本变化。一般来说，漆器，特别是明清以来的漆器，重视物质的价值，以材料的贵重、加工的精细见长，而现代漆画重视精神的价值，以艺术效果取胜。当然，材料和工艺是工艺美术的一个重要因素，但在某些工艺美术行业，特别是特种工艺部门，却把它孤立地发展到畸形的程度，产生了惟材料、惟技术的倾向。宋代雕漆甚至有以黄金为胎者，纯粹是一种浪费，也完全脱离了实用，成为帝王的奢侈品。“百宝嵌”满身象牙、玉石、珍珠、玛瑙，也是在宫廷艺术的观念下，从一般镶嵌发展起来的，是财富的象征，带有明显的富贵观念。当然，作为一种繁缛的风格，不能一概排斥，何况它有一定的市场，一些有钱人士，以藏有东方古典风格的工艺品为荣，一些华裔出于爱国心理也时有需求。但是，不能不看到，我们的工艺品如果仅仅满足于成为古董，市场就有逐渐缩小，甚至丧失的危险。随着社会的发展，人们的审美观念也在改变，特别是青年人，喜欢现代风格的东西，而不在乎它是什么材料、费了多少人工，审美是第一位的，材料是第二位的。现在漆画就是在现代的审美观念下应运而生的。贵重的金银可以用，廉价的铝也可以用，玉石、象牙可以镶嵌，鸡蛋壳、鸭蛋壳也能镶嵌。繁复的工艺可以制作漆画，简易的戗划、彩绘也可以制作漆画。材料为效果服务，技术为艺术服务，“艺术至上”，“效果第一”，没有这样的观念，就没有现代漆画的诞生，更不会有漆画的更大突破。目前，在现代漆画的创作中，仍然存在着盲目堆砌材料和繁琐加工的倾向，不顾艺术效果，不仅浪费了人工和材料，而且降低了艺术的格调。要想发展现代漆画，就必须和珠光宝气的特种工艺品划清界线，和宫廷艺术的富贵观念彻底决裂。

二、漆画要向多元化发展

    我国实行开放政策以来，各方面的思想比较活跃，美术界也不例外。年轻人敢于对一些权威提出批评，学术上百家争鸣的民主空气比建国以来的任何时期都好，一个流派、几个大师主宰艺术潮流的局面，已经成为历史。世界艺术在走向多元化，漆画艺术也必然走向多元化。

   总结现代世界艺术，有人提出两种倾向：“全球意识”和“寻根意识”。全球意识的意思是：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，世界各国的交流往来越来越多。各国家间、各民族间的界线越来越模糊。一些画家主张做“世界性”的画家，不做“区域性”的画家。与这种“全球意识”的潮流相抗衡的是“寻根意识”，强调保留民族的特色。其实，两种倾向并不绝对矛盾，世界无论如何发展，即使走向世界大同，“全球意识”决不意味着走向单调，一统天下。寻根意识也不意味着吃老本、靠祖宗的遗产过日子，而是要非常清醒地、稳定地扎下自己的根，在文化的世界艺术潮流中找到自己特有的位置。“全球意识”与“寻根意识”是矛盾的统一，正是它们的统一，才构成了多元化的现代艺术。

   中国的漆画，是富有地域性和民族传统特色的艺术，它有强烈的“寻根意识”，但它并不排斥“全球意识”，而且正是在“全球意识”的影响下发展的。一方面是中华民族5000年漆艺传统的民族之根，一方面是世界现代艺术丰富多彩无限广阔的面，前者是一条纵向的线，后者是一个横向的面。我们应该立足于两者的交叉点上，立足民族，放眼世界，把中国的漆艺放到整个世界艺术的领域内，加以比较和认识，既要有地方性、民族性，又要有现代性、世界性；既要善于纵向继承，又要敢于横向吸收，这样才有利于漆画风格的多元化。过去，我们往往满足于纵向评价“历史悠久”、“技艺精湛"的传统，不大注意横向对世界现代艺术的吸取，结果停滞不前，甚至逆行、倒退，传统也得不到应有的发展。

   中国的漆艺本身具有多元文化发展的优势条件，多种地方风格、多种工艺品种、多种工艺手法，为漆画的多元化发展奠定了基础。可与工笔重彩媲美的彩绘、与版画有姻缘关系的刻漆、有雕塑风彩的雕漆和堆漆、独具材质美的嵌漆和色彩斑斓蕴蓄的磨漆，每一类品种本身又是丰富多彩的，它们相互结合，更是变化万千。可以说，漆画有很大综合性，有不亚于其他画种的包容量。

    中国的现代漆画以磨漆画开始，正在推向其他工艺手法。我们将要举行的漆画展，将促进这个进程。生产部门的一些同志，过去认识比较模糊，认为只有磨漆画才是漆画，“是一些艺术院校画家们搞的”。其实，各个漆器产区、各个工艺品种都可以创作出高水平的漆画。各地区之间、各品种之间，不存在谁高谁低的问题。文化艺术具有传统的继承性，科学技术则不然，新技术的诞生意味着旧技术的淘汰，如电灯代替了蜡烛。文化艺术中的技术，却往往可以跨越时代，成熟于一千多年前的“铁线描”，今天仍有用武之地，漆艺中的针刻、彩绘产生出汉代“凤纹盘”和马王堆漆器这样具有很高价值的艺术品，今天仍然有不朽的生命力。从现代的审美观点看，复杂的不一定比单纯的好，写实的不一定比装饰的好，省工省料也能出好作品。关键是艺术，是设计，而不是工艺材料。把漆画的概念局限于磨漆画这一种形式，是不利于漆画品种多元化发展的。

    漆画的多元化，应该有一个界线，即漆画要用漆，不要“化”到油画、国画中去。这并不意味着漆画不要向国画、油画借鉴，也不意味着完全不用其他材料，更不是反对混合使用漆画和其他画种的材料和技法，去创造一种新型的绘画。不甘于材料的局限而突破画种的界限，世界上早就有人这样做，我也很想做这样的探索。但是，站在漆画的角度看，讲漆画的界定是有现实意义的。漆画刚刚新生，如果不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现状，不自觉地发挥自己的优势，缺乏应有的自信，而盲目地把自己打扮成别人的样子，漆画就失去自立门户的意义。正如中国少数民族有顽强的民族意识，要保持自己的风俗习惯，否则就有被汉族同化的危险。漆画的界定是站在漆画整体的立场来讲的。不同的人完全可以从不同的途径去设计自己。漆画的界定性和漆画的多元化是统一的，漆画只有多元化，才能更加丰富多彩。

    三、漆画要冲破“纯艺术”的束缚

    一个事物的存在有它客观的基础。中国的漆艺之所以绵延7000年，经久不衰，也有其客观的依据。漆器作为酒具、食器、祭器，曾经广为人们所使用，后来逐渐变成皇家贵族的摆设，只有小部分做为实用品流传在民间，现在仍有一定的国际市场。这就是中国漆器赖以生存的条件。

    中国的现代漆画脱胎于中国漆器，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化艺术，固然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。但我们不能不看到，漆画加工繁复，成本较高，其出路难度比其他画种大，这无疑给漆画的发展和普及带来障碍。漆画决不能刚从宫廷艺术的束缚中解放出来，又走进纯艺术的象牙之塔，必须对漆画一方面属于绘画、另一方面又属于装饰艺术的双重属性加强认识。从绘画的角度看，漆画是一门崭新的画种，不折不扣的纯艺术；从工艺美术的角度看，它又是传统漆艺的新品种。今天，我们就是要从工艺美术的角度、从漆艺的角度，而不单是以纯艺术的角度来探讨漆画的发展问题。漆画要想得到更快更大的发展，必须冲出纯艺术观念的束缚，从漆艺中来，又要回到漆艺中去。漆画和实用相结合、和室内装饰相结合，使漆画广泛地走进现代人的生活。为此，必须努力降低漆画成本，开辟多种漆画生产的渠道。除自己设计、自己制作的单干方式之外，还可以提倡设计者与制作者合作的方式，进而发展成为画家设计、工厂制作的流水作业式的大生产方式。一般来说，前一种生产方式的漆画，多为独幅生产，姑且称为绘画型漆画，后一种生产方式的漆画，可以批量生产，姑且称为设计型漆画。

有人说，漆画是艺术创作，不是商品生产，担心批量生产会砸牌子。这是一种纯艺术的观点，没有从漆画的生产特点去看问题。由于流水作业的分工，工人师傅非常熟练地掌握了技术，我在北京金漆镶嵌厂雕填车间，看到年轻的女工双手握刀、左右开弓，佩服不已。后来听说，这样的工种连技术工种都不算，只能算是熟练工种，工资比技术工低，我为之不平。但“熟练”两字，确有道理。熟能生巧，偶尔动刀的画家无论如何也达不到如此得心应手的程度。适合这种工艺手段的设计，如果有这样的师傅制作，不是为作品大大增添光彩吗？镶嵌、雕漆、彩绘一类的工艺，均可以采取这样的合作方式。壁挂、陶瓷壁画已经这样做了。

世界上有些版画家，采取和工人合作的方式，印刷一定批量的版画，画家在满意的作品上签字，标明这一作品的印刷总数以及本件作品的序号，然后把原版毁掉, 以保持信誉。据说这是国际通用的惯例。某些品种的漆画是否也可以这样做呢? 这样漆画的生产力可以大大地得到解放。唯其这样，对一些喜欢尝试漆画的画家来说，漆画不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画种，版画家、雕塑家、油画家、国画家、工艺美术家，只要熟悉一定的生产过程，就可以从事某些品种的漆画设计，漆画的队伍将日益壮大，漆画的面貌也更加丰富多彩。对一些喜欢漆画的单位和个人来说，漆画不再是高不可攀的艺术，花不多的财力，就可以用漆画装点公共建筑或私人居室。

   让漆画从宫廷艺术的富贵观念中走出来，让漆画从纯艺术的象牙之塔中走出来，让漆画从美术馆走到人民中间，参与现代人民的生活，走进新婚夫妇的洞房，走进知识分子的书斋，走进旅游饭店的客厅，走进现代的公共空间。只有这样，漆画才能普及、才能生根、才有生命。这就是我们筹办这次漆画展的初衷，也是所有热爱漆艺的有志之士长期的、共同的愿望。

   只要我们更加坚定地把根扎在中华民族5000年文化传统的土壤上，广泛地、大胆地吸收世界现代艺术的营养，用现代的观念去调动传统的工艺技术，用现代的观念去重新组合传统的工艺技术，用现代的观念去发展创造新的工艺材料和技术，我们的漆艺传统就会发扬光大。

注：此文1985年5月12日发表于《全国漆器信息》